Sunday, November 13, 2011

文茜語錄/地球上青春的眼淚

http://mag.chinatimes.com/mag-cnt.aspx?artid=10913

他們並不想當時代的紀念碑,一點也不想。

他們生在一九九○年泡沫前的假繁榮時代,享受歷代人類未曾擁有的物質「富裕童年」,然後在渾然不覺中,繁榮的門關上了。光陰真的如同故事,等他們長成,二○○八年,十八歲;二○一一年,二十一歲;二○一二、二○一三……,人生已數不清還要等待多少個年頭,他們終於慢慢清醒,這一切不是一時的災難;青春的他們注定要被時代狠狠地拋棄,不管或淚或笑或怒或怨,他們都將被遺忘。

青春,挽不住。在一場轟隆轟隆經濟大衰退的巨輪聲中,青春被輾得很碎,也很徹底。家裡父母還攢點錢的孩子,選擇逃避;反正「未來」沒有形狀,很遙遠。家裡供不起的,四處找工作,人生像起風的落葉,到處漂流。每日辛苦打工,工資台幣兩萬五千元,頂多三萬元。從小等候青春,等待長大,迎來的卻是一個完全錯亂的時代。經濟學家以他們一貫老練的口吻不斷修正這場經濟大災難將持續多久;二○○八年說三到五年吧!三年過去了,二○一一年另一個預測數字又來了,還要至少再等另一個三到五年吧!

於是台灣的阿常,每天躲在星巴克,笑臉迎人地為客人製泡一杯又一杯的拿鐵。心情好的時刻,阿常會舉起打得濃濃氣泡的奶泡之壺,杯口繞個兩圈,輕柔地製作一朵美麗的白奶之花;好似期許自己殘弱的生命,至少有那麼一小段時刻,可以撐著白色咖啡繡出一點美感。儘管阿常心裡早已預知,沒多會兒,一切都會成為泡影,奶泡之花會沉下去,就像自己的生命,在一個逃不掉的不幸年代,必然下沉。

日子一天一天過了,憂鬱的青春阿常讀著《賈伯斯傳》,正想好好體悟他人生敗部復活的哲學,總公司的通知已到臨。陽明山國家公園星巴克店營業額除周末外已不符合成本,二○一一年底,分店將關門,阿常失業了。

等不到秋葉全落光,阿常的奶泡小天地已然轉場。這是二○○八年以來,他第二個被開除的工作。他沒有犯什麼錯,每日親切謙虛地招待客人,總公司交代的守則沒有一樣不遵守;有一度在諾拉瓊斯慵懶的嗓音〈The Story〉歌聲中,他曾以為人生可以就這麼飄來飄去。但這些終究是一陣煙,就在那多愁善感的青春中,狂熱的夢破了,幸福的小天地也守不住了。總公司通知抵達那一天,對面國際飯店的樹葉才開始泛黃,葉子都尚攀得住大樹,為什麼時代之樹連一個小小的生命也撐不起呢?

阿常覺得自己像迷宮中的植物,他活在一個宛若迷宮的年代,沒有人知道真正的出路在何方,在何時;他只能如植物般活著,一動也不動地,接受時代的審判。

地球另一端,三十一歲的阿莉琦比阿常大七歲,雅典大學畢業六年了,從來找不到工作。她從小喜愛雅典的一切,衛城的夕陽,地中海的天空;現在天上的星星及夕陽,都已沉入海底,當地平均失業率高升至一六%,一年比一年差。她,沒有選擇,只能收拾行李;就像二戰時所有冒險的先祖移民,離鄉前往美國,義無反顧。她相信雖然自己擁有的很少,至少還有青春。

到了紐約皇后區依親,才發現自己一紙雅典大學醫學院文憑也找不著保母或護士的工作。她沒有工作簽證,沒有綠卡;那個歡迎世界移民象徵的自由女神還站立港口,但女神臉部雕塑已然斑剝。帶著五百歐元,一口行李;她徒有先祖的勇氣,卻沒有了先祖的運氣。美國早已自顧不暇,當地年輕人失業率高達一七%,她只能偷偷想辦法打黑工。行經華盛頓廣場,有時總會看到那些「占領華爾街」的年輕人;每夜,無論寒冬、凍雪,想辦法以燭火拼出一個圖形九九%。

她怕一旁的警察盤詢她,只敢偷瞄一眼。寥寥幾個帳棚,多麼淒苦的吶喊與失落。遠遠地阿莉琦聽到了地球另一端的控訴與眼淚,「我們到過很多公司實習,但要有一份薪水,簡直不可能!」年輕本是一個人生命最大的本錢,現在它的意義等同「無經驗」、「無產值」,青春與空白畫上等號,青春成了詛咒。

美國的青年尚可占領華爾街,阿莉琦還有勇氣提起皮箱往美國打黑工;北京中關村城郊外唐家嶺的小莫,則只能像螞蟻一般,躲在一個崛起中國的首都旁,小心翼翼啃食他的生命。當年他可是村子裡惟一考上重點大學的,一紙清華的文憑當不上胡錦濤也至少應是個前途閃亮的小官員吧!二○○九年畢業後,一群與他相同十年寒窗苦讀的清華畢業生,都找不到理想工作,就在這裡窩著。他們不可能屈就當個組裝工人,組裝廠也不會要他;而中關村裡也沒有適合的長期工作。

成長於中國兩百年來最好的八○年代,打從走進清華庚子賠款成立的校園裡,小莫總是跟著官方媒體日日陶醉「中國崛起」。北京奧運那一天,蔡國強的煙火大腳印,還帶著中國走出居庸關呢!小莫擠在宿舍人群裡看著轉播,煙火燦爛如銀河瀑布,二○○八年八月八日那一夜,他大三,二十一歲,人生滿是憧憬;一個月後,雷曼兄弟倒閉了!煙火的氣息還來不及消散,北京清華的宿舍裡,已是一片冷清靜謐。聽說明年畢業的人,日子不好過了;等到二○○九年輪到自己,一張又一張履歷表寄出,一家又一家打短工,往往一天掙的錢只夠啃兩個大餅加付房租。與希臘阿莉琦不一樣,他沒臉回家。時代的門一關,家鄉的門,也不開了。怎麼回去跟村子裡的人解釋,時代變了。村中父老只會當自己是個偷懶八○後的痞子;尤其想起當年父親如何當了種田的牛,送他進北京城讀書,怎麼說也該衣錦還鄉啊!

小莫惟一能做的事,除了拚命找工作外,就是閒來上微博,抒發憤怒。在那兒,他結交了許多未曾謀面的朋友,共同揭發,共同仇富。

北京街道永遠擠滿了各式各牌豪華車陣,而他堂堂清華大學生卻連一個車內的皮椅也買不起。他曾動過念頭,氣起來時找台豪華房車,人就站在房車前口,擋住它;就這麼辦!如同六四事件那個擋住坦克車的青年,至少青春的肉體是勇敢地、雄壯地、經得起對幹的。但還沒走到高架路上,想起老父的顫抖、老母的眼淚……,小莫再咬一口大餅,「我的人生不過是隻螞蟻,一輾就死。」於是苟活吧……像螞蟻般的苟活下去吧!

根據OECD資料,全球主要經濟體自二○○七年後,青年失業率皆急速上升。二○一○年義大利青年失業率二七‧八%,希臘青年失業率三二‧九%,阿拉伯之春起源地突尼西亞青年失業率四九%,西班牙現在已逼近這個革命前的數字,青年失業率高達四一%;中國,沒有統計數字,也沒有官方敢於公布數字。

於是地球有一大批人,他們的名字叫「年輕人」;當他們踏出成長的起點時,卻已抵達了終點。我每次回想歐盟主席榮科對他們的擔憂之語,「這些人將成為失落的一代,因為全球經濟復甦可能需要接近十年;屆時,他們已太老,比他們年輕的人將取得新釋出的工作。這一代可能成為永久失業的一代!」這是兩個多月前歐盟主席的感慨,榮科的字字句句,打在我的腦海裡,始終揮之不去。現在我只要遇見二十來歲的人,便禁不住多看他們幾眼,常常莫名激動地想走上前去,像一個母親拍拍他們的肩膀。我不敢多問的是他們知道一場大遺棄,正在自己的生命中展開嗎?他們意識自己的人生,幾乎必然是一場滑坡的旅程嗎?

沒有人知道這場全球式的經濟大災難,何時結束。眾人只能耐心等待,等待,再等待……,我們什麼都不能做。因為這是繁華西方製造的災難,東方的臉孔黃色的眼睛,只能垂下眼瞼,靜默地祈福。直到隔了許多許多年之後,這些現下年輕的肉體蒼涼了,青春散盡了,一切才能終止。

而當經濟復甦時,又有多少青春的完整人生,已被徹底耗盡?

除了撰文祝福,寫下一些心虛的激勵之語外,我發現自己竟然什麼也不能做。只想告訴千千萬萬閱讀此文的青年,如果你活得很痛苦,很卑微,像阿常、像阿莉琦、像小莫……,不要怪自己,更不要恨自己。錯的絕不是你們,錯的是這個時代。

世界對不起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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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文茜雖說不是個好的立論者
但是是好的歸納者

世界在變 文明模式在變
我們正在站在資訊革命的浪頭上
實應共勉之

2012/01/27
後來發現這段話同時也是陳文茜的新書"只剩一個角落的繁華"之序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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